首页 > 资讯 > 汽车 > 正文

河北饶阳农场,泄洪下的一周

2023-08-08 19:28:46来源:腾讯网

7月30日,我从北京去河北衡水市饶阳县,这是一个农业大县。村里自己种

7 月 30 日,我从北京去河北衡水市饶阳县,这是一个农业大县。


(资料图)

村里自己种的西瓜熟了,红红阿姨一直惦记着我去吃。我去看西瓜的时候,饶阳刚下了一场雨。玉米开始授粉,染了红色的头发;地里都是蝈蝈的叫声,走近了又抓不到;我们在瓜田发现了一窝被放弃的野鸡蛋;下午蜻蜓飞得特别低,又开始落雨。

红红阿姨一家就住在田边简易搭建的房子里。她给我蒸了馒头、摘了胖豆角、炖了兔子。我周末还要加班,吃完西瓜在地里遛了几圈就赶紧回北京。

红红阿姨做的午餐,是真正的「农场到餐桌」。

7 月 30 日,雨水开始席卷京津冀。

我来自南方城市,五谷不分。以种地为生的红红阿姨有两个儿子,她把我当作闺女。7 月 31 日,红红阿姨家的村子被划成泄洪区。3 天后,我才在北京听说这件事,懊悔不已,赶紧给红红阿姨打了电话。

「闺女,不要担心,咱们住在这还没事。你走之后第二天就开始下大雨,当天晚上我们村里就通知整个村子是泄洪区。让我们提前准备,要撤离。村委会挨家挨户打电话,人都撤离了。该搬走的都搬走了。有亲戚的搬城里住,没亲戚的都给安置了。(7月31日,村委在联系群中发布消息:经和上游联系,预计流量为 1600 立方米 / 每秒的水今晚 10 点多会到北中山村深泽境内,按此推算明天早晨 8 点左右极有可能入境我县,请各战区、各村加快工作进程,迅速撤离。村里乡亲们注意,工作人员去了有的家里没人,形势严峻,有去向的或没有地方去的告诉我们一声,都会给安排。)

我没和你说,是想你们不要担心。雨确实大了一点,但咱们这儿还没上水。我们住在堤的南面,水是从北往南走的。暂时还没到我们这里。不过有个离咱们家 20 公里的小堤,底下是管道,土太松,决口了。村民奋战了一天都没修好。水大概三四天才会来咱们家,来了咱再说吧,兔子窝暂时不移。

村北边的地都淹了,葡萄园、庄稼地,已经泡了 4 天了。如果葡萄没有死,明年估计也不能结果子。今年葡萄已经采完了,还好,只有一些晚熟的葡萄受到影响。

上一次发洪水,是 20 年以前了,1996 年。我们最担心的还是地。你要是说很快过去还好点,泡长了那就影响大了。水冲过来如果是冲得比较急,还带着淤泥。你知道我们地都是不打药,护着爱着的。这样一下子,肯定就不行了。

红红阿姨家被水泡坏的地里有 4000 斤的西瓜。

你花姨家的地也淹了。她家庄稼也不能要了,玉米、花生都淹了。跟咱这儿一样,人工除草。她在那里坚持六七年,太可惜了。她都 60 多了,老两口子天天在地里弄草。她只种了小麦和玉米,今年刚刚承包了花生。就前两个月特别热,她还天天去地里除草。

今年雨水太大,西瓜口感不好。主要是一雨一热,瓜就捂着了 。地里现在还有 4000 斤,我也就摘了一半。西瓜刚熟的时候,我们给北京餐厅寄过,但是一直没合作。阿森那天在微信群里说,要发洪水了,准备抢收最后一批瓜。餐厅小领导都没说话,然后段誉立马就发声了,说都收了。那天抢收,建设和阿森把车开过来,几个人赶紧装车就给运走了。全部卖了 3000 多斤,我真的很感激段誉。

西瓜成熟后不能长期处于多雨环境。

上次你回来帮忙收麦子的时候,西瓜已经种下了,就在麦子地旁边,冒出一个小藤。我来看看,我种西瓜的时间,种植日记我都写下来了,你回来的那天,5 月 18 日。开始种瓜、研究瓜的时候我们老二还没出生,现在他都 30 多了。最多的时候我们种了 11 亩地,今年只种了 2 亩。种的品种叫「如意瓜王」,种子包装上写着。打个西瓜秧子,先育出苗来,再栽到地里。西瓜长得挺快。就是一开始必须把蚜虫控制好,咱们用草木灰水,以防治为主。地里有花花叫、七星瓢虫,专吃蚜虫。咱这地生态平衡,有益虫吃害虫。」

不施化肥农药的西瓜入口清爽,不会特别甜,但也因此在市场竞争中不占优势。 

「咱的瓜好吃不?」红姨问我。

「好吃。」我有点心虚,也是着急,瓜没有北京超市的甜。红姨好像在电话那头读懂了我的迟疑,她说,人们都知道用钾肥甜度高,用了化肥的西瓜跟咱这儿的西瓜口感绝对是不一样的。

红姨说自己的计划:「我们都没想过往外搬迁,走一天补贴 50 块钱。我们连报都不报,也不走,就在这待着。如果上游不灌水,最近不下大雨,水应该会来慢一点。

她又念叨:「我也很想你,你不要担心。咱们就有一个好心态去面对。不能遇上啥事都愁乎乎的。」

挂了红姨的电话,我平静又不安。农人说起自己,从来腼腆,三言两语,报喜不报忧。我得去问问其他人,交叉验证才能安心。最让人焦心的消息当然是,花姨家的地全淹了。

饶阳县邵家村有个可爱的大姐,我叫她花姨。她一般是白天去地里干活儿,晚上磨面,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。声音洪亮,走到邻居家都是干劲十足。花姨更早开始接触酵素、堆肥的自然农法,不施化肥的土地踩起来自然松软,脚感极佳,如同天然地毯。

开始采用自然农耕的第一年,花姨小麦亩产不到 300 斤,她舍不得让自己种的麦子用电磨,就背着一袋袋小麦坐公交车到 100 多里地以外的辛集地区找石磨磨面。经过 7 年的用心耕种,土地恢复了肥力,去年亩产达到了 700 斤。花姨因为有了自己的石磨,开始给村里的乡亲磨面粉和玉米,分享自己做的酵素,渐渐有了小名气。你若想问有机资质认证、高深的社会使命,花姨都没有,但她相信朴素因果。

花姨家的地已经被水泡了 6 天。我微信语音给花姨留言,她不识字,听力也不太行。我拉着嗓子问,花姨,家里还好吗?

暴雨来临前,田里的玉米刚刚授粉。

8 月 6 日,她一大早给我打了电话:「昨晚地震了。2:30 我就醒了。我睡觉轻,就叫醒田老师,我说快点,地震了。我们属于河套(河道围着的地方)里,还有 3 个泄洪区的亲戚在咱家住着,我又叫醒他们,一起出去在院子里坐着。亲戚家那边的水都进村了,房子都不能住,进不去也出不来。」

我问地里怎么样,她嗓子依然很亮:「头几天大雨没啥影响,因为咱们地里特别喧软(渗透性好)。别人地不行,咱们地还能撑着。但是堤又开口,上游放的水太大,就把咱庄给淹了。我这几天没有去过。我就在家拾掇拾掇、做做饭得了。我就不去了,一会让你叔叔去看看。」

她又补充了几句:「泄洪区不仅是放水。那天晚上村里找了 7 个挠子(挖掘机)围着,把水截流在村里一部分,不往下流了。这水就流不下去了。」

「我妹妹每天都去地里看,花生地的水马上就要没顶,没顶了就不行了。一泡就烂,根就坏了。啊,你可不知道,咱们今年的花生长得太大了,没有一个说不好的。我去地里拔草,有时候会拔出来(不是故意的),都长这么大了!玉米地里的水没过去一半。哎,咱那玉米杆子可粗了,又黑又油亮,都说太好了。」

说起洪水,花姨竟还能夸耀起自己的庄稼。我也不知该如何回复,只能一声一声的「啊」。

「但是咱家里现在还是有玉米的,你还记得不?就咱们院子里,两大罐,去年收的。咱们可以把它抠了还和新的一样。就是把籽给抠下来,还有 1000 多斤。」这个比我矮不少的老太太,在安慰我。

雨后杂草飞长,及时清理是件大事。

「我的襟子(婆婆的弟妹)他们家十七八亩麦子今年颗粒无收。我之前和你说过水都被污染了,村里用河水浇地的都没有收成。还有六七亩玉米在河套,水一放也完了。好赖南面种了 4 亩葡萄收完了,还卖了点钱,要不一点收入都没有。」

这几天大家都给我打电话,都知道我们就这么点地,打草太费劲。前两个月花生刚种下,地里又热,我早上 4 点就去地里锄草了,那时候阳光特别好看。然后 10 点回来。」

我逐渐跟不上花姨的节奏,就听她说:「没事。这水下去了,咱们还得接着种,没问题。我不死心的,得让大家健康,就干这点事就行了。等水过去,咱们就用酵素把农残都给去了,地还是咱家地。没事。没办法也得高高兴兴面对,没事。你缺什么吃的告诉我,我就给你发去,上次带回家的黑麦馒头吃完了吗?」

我说吃了 3 个。花姨继续念叨,你得炒点菜。我问她红红阿姨的情况,花姨一下子来了精神,说起红姨,揪心又生气。

雨后在田里发现了野鸡蛋。

「水都围上了,让他们出来就不出来。他们在南面没水,但是北面就是大堤了。雨下得大,就会有水。他们家东边不是邻居有棚吗?人家水没地方放,就和红红家商量说,我们这水要是浇到你们地里行吗?他说可以。他也不顾自己,光顾人家,等于他们家的地给邻居家泄洪了,西瓜地就毁了。」

我脑袋很痛,这个失去自己庄稼的矮小老太太还在为别人的西瓜地鸣不平。

建设哥是饶阳的农二代,本来只是短期回家帮忙,但现在挑起了种植和外联担子。他刚帮助红红阿姨把抢收下来的西瓜运送到北京餐厅,挽回了一点损失。建设哥温和、寡言、实干。我问一句他说一句,总能切中要害又明白:

「目前没有太大的损失,两三万(损失)应该已经有了。绿豆在下雨之前摘了一次,没有太干的就不能要了,到现在已经都发霉了。连续下雨,花生长时间泡了也容易烂,有的是还没长成就烂了。还有红薯,让雨这样耗着也不行。红薯和花生就是一种半干旱作物,水越少越好。一般从种上开始就不浇水,快旱死了才浇。现在都是水,不通风,上面叶子盖着,就会烂。

给北京餐厅种的绿叶蔬菜都没了。之前太热,在陆地种不成,后来这大棚弄好了,赶上连续下雨,棚里一直是湿的,出芽率不行。我们种了鸡毛菜、蒿子杆、大叶茼蒿、菠菜、白菜。马上要断档了,大家都知道,没事。因为下雨歇了几天,准备明天去地里拔草。雨水多,草长得太快,尤其是大葱和玉米地。带着镰刀,小草用手。」

大雨之后,颗粒无收的菜田。

我还是问出了口:「今年没有收入,对花姨家影响大吗?」

建设哥和我算了一笔账,一亩地在饶阳大概能产生 3000~4000 元的收入,刨除成本,一亩地大概是 1500 元利润。花姨承包的这 7 亩花生地,一亩成本也是 1000 多。第一年开始种地,基本上没有利润。种花生,不是好生意。花生亩产 1000 斤以上才能挣钱。他们家去年产了六七百斤,一亩地不到 3000 元。种经济作物也是靠运气,收成好、价格高就挣得多,如果这一年收成不好、价格又低,那就会赔钱。

小农种地,没有规模,也没有定价权,更不是好生意。其中的风险和回报如此不成正比,甚至可以称得上危机四伏。建设哥举例说,自己家半年全是开支,没有收入,全部等待秋收土地的回馈。

种经济作物,在农人看来或许是比麦子更值当的选择。饶阳村里张大壮种的桃子好吃,他和红姨、花姨、建设都认识,这几户可能是整个饶阳种得最好,人也最「傻」的农户了。我不给他打电话,直接打给他的女儿。张佳源两年前毕业,被鼓励回到村里做点新农人的事情。

接通电话的时候,还是那个软软甜甜的声音。

雨水严重影响了水果的收成。雨季采摘的桃不甜,更多的桃直接烂在枝头。

我问:「下雨地里怎么样?」

佳源憨着:「下雨,桃子不太好吃,很酸。昨天摘了几筐,挑出来一半多能卖,桃子上有水的话,放一两天就烂了。今年春天,开花那会儿下雨,没法好好授粉,畸形果特别多;小果子的时候又下雨,有点小裂纹;果子刚大一点,又一场大雨,那会儿正好长核,好多桃子都炸核。5 月,温度又特别高。一直到 7 月,一些桃子熟得特别早,还没等你摘,就开始软了,摘不过来。雨前你来的那一天,我刚看了桃子还是青的,前两天我去看好多已经软了。但是下雨,软了,也上色了,基本没啥能要的了。」

我听完一阵无言。

刚刚抽穗的玉米,像是染了头发。

「上次你来的前几天,没有下雨,但是刚刮大风。我们家梨树中间种了一小遛玉米,已经折了。不是弯了,就是整个折了,跟刀砍了似的。」说起风如刀子,佳源隔着电话也惊呼起来。

「梨树都掉果了,大概掉了五分之二,差不多是 3000 斤。路边有收果子的,家里就把没熟的梨子给卖了。一斤一毛钱,一共卖了 300 块。」

「为啥要捡啊?还不如在地里做化肥?」我真是不明白。

佳源说是她爷爷捡的,本来就说不要了,烂地里就行。爷爷觉得挺可惜,他一定要捡起来卖。爷爷年轻的时候就种梨子,今年 83 岁。「爷爷捡了 10 来棵树,一共 600 来斤没长大的小梨子。我们有 100 来棵树,他和奶奶一起捡了十几车。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出去,一连干了一周多。他舍不得梨子在地里呆着。」

土地无声。从不呼救,也不抱怨。

受到天气影响,结出各种奇形怪状的桃。

作为土地的合作者,我认识的农人似乎都不太会描述自己的痛苦与困难。面对我称之为的「灾难」,他们似乎无更多慨叹。我说自从我接触农业以来,每一年都是小年。他们笑,不置可否。他们用极低的生活开支,承担着靠天吃饭的风险。自然的无常让农人对我说的「挫折」「欺负」早已脱敏,或许只有同伴遭难,他们才流露出同情和关照。

日本料理家辰巳芳子的《生命与味觉》有一段这样说:「生产食材的人,他们过的是不断变化的生活,他们与自然打交道,拥有持之以恒的忍耐和努力,一刻也不得松懈。他们的劳动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。他们的人生超乎消费者的想象。」

「在养育人类生命的另一端,一定存在着值得我们信赖的人。」而这群人在等待洪水慢慢散去,他们都有太多事要做,摸一摸土地可能是第一件。

接下来一周天气预报,饶阳县,多云转晴。

(本文中红红阿姨、花姨、建设哥、张大壮、张佳源皆为化名。)

关键词:

责任编辑:hnmd004